然而刑莲湖说的歪理却又似句句立在点子上，找不出一些些差错儿，兰陵竟无法驳回，因而端着姿态假作沉吟地漠然“嗯”了一声，片刻之后才又道：“你的意思我未尝不明白，只是家中规矩如此，若不因循破例，总得有个像样的说法才算妥当。”
刑莲湖依旧身形如修竹般安坐在椅上，脸上笑意溶溶，只稍稍歪了下头道：“娘亲慧质兰心，儿子相信这点小事情您自是有办法的。”
兰陵又气又好笑：“行了，在我这里说了一车子的话，没一句我爱听的，还不快走？还等着黄嬷嬷送你一程不成？”
刑莲湖得意地笑笑：“岂敢劳动黄嬷嬷，黄嬷嬷服侍娘亲尽心周到，儿子感戴还来不及呢。我这就走。唉呀，还是小时候好，如今连在娘亲跟前多待会儿都被嫌弃，小时候娘亲待儿子可不是这么着的。”
俏皮话说得兰陵长公主笑了起来，却又泛起愧疚并疼惜之心来。
黄嬷嬷到底有眼色，将刑莲湖送至正院门外，方回屋伺侯。
小丫鬟打起软帘，便见兰陵长公主坐在紫檀圈椅之中出神，面有不忍之色，当下便猜到了七八分。
黄嬷嬷遂上前回话道：“殿下，五爷瞧着心情不错呢。”
兰陵方点了点头，又紧接着轻轻摇头，只无奈地笑道：“瞧瞧，他们素日里念着莲湖最是清朗疏阔，容止可观，哪承想竟是个白眼狼儿，今儿算是现了原形了！”
黄嬷嬷见长公主发鬟上簪着的赤金九凤钗的流苏只是微微闪了下，纹丝不乱，遂道：“五爷不过是疼宠郡主罢了，国公爷不也这般疼殿下的么？”
说着，竟不好意思地掩嘴笑了起来。
兰陵见黄嬷嬷此举甚是憨态可掬，竟十分少见地扭捏，当下嗤地笑嗔：“你们！一个一个尽替他说好话，那小子哪来的福气，得你们各个都维护着，连本宫都说他不得。”
黄嬷嬷向来冷冰冰的脸上笑意渐收，不无感慨地唏嘘道：“莫说殿下与国公爷疼惜五爷，便是奴婢得闲时每每想来，咱们五爷确实教人既敬重又心疼。”
果然，黄嬷嬷话音刚落，兰陵怜惜之色愈发显然了。
于是轻声叹道：“本宫这三儿一女，最贴心的自然是我的好姐儿。老大呢从小就是个古板的小大人儿，不必本宫操心，他反过来还要操心点拨点拨本宫。
“最爱闯祸的要属小七，整日里皮实得上蹿下跳，我还以为他往后就这样了，谁知这两年功夫去了西北，跟在镇北侯世子身边，瞧着竟稳妥了些，倒也让本宫省心了不少。如今他又自己相中了蒋尚书府上的嫡孙女儿，居然还说上那样一门好亲。”
说着，便舒了口气，又有些好笑。
黄嬷嬷遂一本正经地凑趣道：“可不是？七爷打小就不消停，不是老身倚老卖老地说他，小时候真正是小猴儿都嫌。所幸小嘴乖巧得紧，也没长成什么古古怪怪的性子，这往后必定争气。”
兰陵摆摆手道：“我还指着他建功立业去不成？便是再纨绔，再胡闹，那又如何了？不过到时请皇上赏个恩荫候补个缺，我们再分些产业与他，也足够携家带口一般的嚼用与挥霍了！”
黄嬷嬷坚持道：“老身瞧着七爷是个有福气的。”
“小孩儿家家，说什么福气不福气，不过是托赖着他老子娘的福气罢了。”兰陵眉眼清淡，低调地道。
黄嬷嬷略想想便明白了，当下欠身道：“这是自然，殿下与国公爷皆是福泽深厚，国公府也是根基坚固，门庭显要，人才辈出，代代传承。”
兰陵闻言，脸上却不似以往，没甚多大的欢喜。
黄嬷嬷久不见兰陵发话，遂轻声安抚道：“殿下且请安心，五爷也是个有福气的。”
兰陵这才缓缓侧过身来，抬手轻轻拍了拍黄嬷嬷已有些皱褶的手，眼角带着泪光感伤道：“还是嬷嬷最懂本宫的心。”
黄嬷嬷也拭了下眼角道：“我们五爷几次逢凶化吉，定是生来就有福报的。”
兰陵细细想来，也不觉点了点头道：“嬷嬷说得是。”
正说着，却又听得外头丫鬟报说：“五奶奶来了。”
不一会儿，便见萧灵雨进来，款款行礼：“灵雨请母亲安。”
兰陵忙命起身，又见她连日来形容消瘦，纤细如梅，脸上淡淡施着脂粉，比以往清秀了不少。
“你这时候来做什么？”
萧灵雨瞧见兰陵眼角有尚未完全拭净的泪痕，当下低头勉力微微一笑：“也并没有什么事，过来陪母亲说说话。”
“坐吧。”
萧灵雨入座之后，默然了一会儿，才举目盈盈地问：“母亲在做什么呢？”
兰陵瞧她寥落的样子，遂道：“也左不过是与黄嬷嬷说说家常的闲话罢了。”
又问：“你方才可有在路上遇着莲湖？”
萧灵雨浅浅地点了点头：“想来五爷今儿休沐，也是特特来与母亲请安的吧。”
烟柳画桥上，刑莲湖恰巧健步迎面而来，春风吹动他的衣袂，那番君子如玉，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，却又仿佛远在云端。
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亲近的温暖，也没有特别疏远的嫌恶，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，如同一个认识的人。
仅此而已。
兰陵当下便知道萧灵雨又不被待见了，遂道：“本宫正与黄嬷嬷说莲湖呢。”
萧灵雨便抬头倾听的模样。
兰陵便随手拿了把桌上的玉如意，打开了话匣子，娓娓道来：“他们都说莲湖天份过人，因此三岁上便离了国公爷与本宫，被送去云雾山跟随在他师父七掬老人身边，文武兼修。
“只是云雾山离大都千里之遥，本宫记挂他了，可见一面谈何容易！只逢过年时才得回府一趟，待上半个月，便又要匆匆离家。
“好在莲湖从来懂事明理，从不教国公爷与本宫辗转烦心。
“待十二岁学成回到大都，先是被选作太子伴读跟在上书房读书，不久又得了皇上的夸奖，便又进了前军营，可他自己觉得在前军营待着不过瘾，竟往西北边关投奔他师兄贺湛，从军去了。
“因而莲湖打小在本宫跟前的日子真正有限，本宫逐一回想，竟都能历历细数，全然不似莲舟与小七还有好儿，都是在本宫膝下长大，须臾不离。”
萧灵雨遂道：“母亲可是对五爷一直心怀亏欠？”
兰陵道：“同样是亲骨肉，本宫哪有不时时念叨着饥寒饱暖的？虽不在本宫身边，可也被七掬师父教养得万事得体，也因此本宫岂有不加倍疼爱之理？便是衣服鞋袜，也要多准备几身送过去方才安心，其余如日常花销的银子也都备得足足的，不肯教输于他兄妹几个。”
兰陵一片慈母心肠，萧灵雨岂有听不懂的？当下便明白兰陵方才在感伤什么，又为何偏偏要对她说这一番忆旧的话。
定然是兰陵长公主又向刑莲湖妥协了什么。
“五爷胸怀忠君爱国之心，也当有一展平生抱负之鸿愿，灵雨身为小女子，多的不能为五爷做些什么，唯五爷所需，力求周全细致，不敢有分毫懈怠。”
兰陵眸中闪过点点柔和莹亮的光，欣慰地点头，唇边泛起微微舒展的笑意，示意身边的黄嬷嬷将自己手中的玉如意赏给萧灵雨：“果真是个体贴懂事的孩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