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月迅速过去，天气依旧寒冷，莫雪蕙的事终于有了进展。
月底那天，她邀请陈十紫去谈开公司的事。
两人约在一家茶楼。
茶楼位于城市中心区，陈十紫没到这片来过。
她出地铁站导航过来，沿街遍地都是青石砖，两边成排老式建筑鳞次栉比，整条街道都很安静、低调，又雍容。
也有股压抑。
陈十紫胸口莫名发闷，排斥。
她走到茶楼门前，狠狠喘了口气。
茶楼有三层，古建筑，碧瓦飞甍，二三十米远有一座蔚为壮观的开放佛龛，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那里上香、磕头。
陈十紫直想从这里拔腿离开。
真不喜欢。
可还是赶紧进了茶楼门。
一推门，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高贵、文雅的讲究气息。
身穿白色苏绣旗袍的几个服务员小姐姐，零星跪坐在几张紫檀竹案边，素手烹茶，她们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风雅和美，好像一幅优美的水墨画。
饮茶的客人也都穿着体面，姿态文雅，看起来极具涵养。
陈十紫看到莫雪蕙在朝她招手，赶紧顺着宽敞的走廊往里走。
走了三四米，她路过了一桌五人聚会，她突然感到有人在看她。
一转头，就对上一道含蓄的鄙夷目光。
看她的是个35岁左右、保养极好、很有气质风韵的女人，一身贵妇气场，穿了件象牙白裙装，美的像一朵玉兰花。
两人视线相碰，女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，微笑抿了口茶，又继续和她旁边的男孩女孩温柔说话。
陈十紫眉头皱住，没有停顿，朝莫雪蕙继续走去。
被鄙视，她并不生气。
她很清楚自己抱电脑包，穿着皮衣、长裙、堆堆袜、小白鞋的样子，与这里的环境实在格格不入。
但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。
“终于来了，小紫。”
莫雪蕙翘首以盼。
陈十紫苦笑一声，“雪蕙姐，怎么选这地方了？上班地儿不在这片啊……”
“哎呀，忘提醒了……”
莫雪蕙满脸懊恼，扫了眼陈十紫着装，有些不好意思，解释说：“这段时间孟律师每次都约我在这里谈，我觉得安静，办事效率高很多，没多想就叫你来了。姐没考虑好，待会儿请你吃饭。”
陈十紫哈哈笑了几声，没再纠结场合，直入主题。
“怎么回事儿，雪蕙姐，怎么突然就这么着急开公司？”
莫雪蕙摆正神色，“我直说了……小紫，我需要有一个看上去前景不错的个人事业，做背靠，孟律师说这在争孩子全部抚养权时会有说服力，我想问你的想法是怎样的。”
她态度公事公办，没有半分平常相处的亲和。
朋友是朋友，商业是商业。
恰好，陈十紫也是同一个价值观。
迅速get那个点，立马打开电脑，拿出她的调研ppt来展示。
她口干舌燥说了一个半小时，把可预见的困难和事业起伏周期都点出来，将问题一一摆到桌面上，让莫雪蕙再次斟酌。
琢磨到最后，莫雪蕙脸色越沉重。
但她看到陈十紫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，像一根竹子，脸上不骄不躁，沉稳内敛地等着她发表意见，她半眯起了眼，打量。
一起共事过，她很清楚的陈十紫的工作风格，用心、拼命，但她没见过陈十紫摆出这种慎重又沉稳的气度来，冥冥中会让人信服。
合伙搞事业找个对的人实在太难了……
比找对象、买彩票还难！
动不动可能就会破产。
她目光慢慢染上审视，盯住对面。
年轻女孩坦坦荡荡任由她打量。
最终，莫雪蕙苦笑了下，看着陈十紫那张年轻稚嫩的脸，想着之前这女孩在童瑞酒吧发疯的样子，她嘴角的笑忽然大了。
无奈搓揉着眼皮，嗬笑：“输给你了。”
“万事开头难，不试，永远都往前走不了一步。”
“凭你这个详细调研，没有回避事业会面临的困难，我相信你，压半个身家。你呢？”
陈十紫眉头一挑，意外从眼尾溢出。
她抬起指尖摁住眉毛，对这份信任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。
“雪蕙姐，你再考虑考虑。我全部身家就8万多，之前跟你说过，恐怕拿不出跟你一样的投资来，对你不公平。”
莫雪蕙凝眸，“那你投4万，剩下的钱我出，你把自个投进来，股权五五分，条件是你要承担更多工作板块，事业有起色或者转折我们之后再补充详谈。如果你觉得可以，还可以找个律师统一敲定细节，怎么样？”
利益和责任分配的事，陈十紫来之前就想了好久，当下正要表示同意，可话刚到嗓子眼，一个白色身影忽然停到了她身边。
陈十紫扭头一怔。
莫雪蕙也皱紧了眉。
一个穿着店员旗袍的年轻小姐姐慢慢俯下身，温言软语对陈十紫说：“你好，小姐，那边有人请。”
陈十紫顺着小姐姐展开的胳膊朝门口看去。
一张方额广颐的儒雅中年面庞慢慢浮在她眼前。
大脑嗡的一震，某段忘却的彻骨记忆如惊涛骇浪般一时席卷全身。
“小紫……小紫……没事吧？”
莫雪蕙压声唤了好几下，就看到陈十紫胳膊在颤，脸也白的吓人。
“小紫，怎么了？？”她担心看着，有些急。
陈十紫低下头，心噗通噗通狂跳，呼吸早已紊乱，身侧的文静女孩还在耐心等她，她怔怔看了眼，喉头莫名涌出呕吐欲，模糊的视线里莫雪蕙起身朝她走来，她忙盖住眼皮，咬紧牙！
又快又急说：“姐姐，你收拾下东西，带上电脑，出去！”
那语气异常暗哑，额上也骤然浮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。
莫雪蕙蒙在鼓里，但看陈十紫这反常的如临大敌样子，立马小心追问：“到底出什么事了？？告诉我……”
“出、去！”
陈十紫压着声，没有半分耐心，焦急、恐惧，临近情绪爆发的边缘。
莫雪蕙抿紧唇，无可奈何说了一句，“好……”
她抱着电脑离开。
陈十紫随后才从座位上起来，整理了下衣服，她目送莫雪蕙从茶楼门口消失，然后挺直了背，跟店员小姐姐朝那严厉的中年男人走去。
……
“老师，下午好。”
陈十紫和男人隔了三米，她表情肃穆，微微鞠躬，做足了一个学生的谦逊姿态。
男人45岁，不显年龄，长相俊美儒雅，单手背在后面，脸色板着，只用余光高高在上挑挑拣拣扫视陈十紫，很严苛。
“好了！你已经毕业了！我也不是你导师，今天有贵人在，出去！”
“好。”
陈十紫攥住拳头，刚转身拔开腿，耳边又灌进阴冷一句。
“这是我的产业，以后也不要来。”
“嗯。”
陈十紫声音幽咽低沉。
她漆黑的杏仁眼中一片晦暗，牙齿暗暗咬紧，压下记忆中那段阴影带给她的压迫与恐惧，将拳头攥地更紧，鼓着一股气大步朝外走。宽松黑色皮衣下，瘦小的脊背挺的像凛冬一根死也不弯的竹子，冷冷踏去。
才到门口，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。
“云峰，你学生吗？怎么不带上来引荐引荐？”
一听那难忘的混浊恶心声音，陈十紫浑身鸡皮疙瘩暴跳，她感到恶寒，立马夺门而出。
此时此刻，耳边也轰地传来云峰无情的喝斥。
“滚出去！别让我再看见你！”
那声音鄙夷又充满怨毒。
陈十紫冷笑连连，大步快走，两个道貌岸然男人的话声在她耳朵里渐渐消失。
“没眼色小人物，赵先生，我们上去聊……”
***
陈十紫穿过青石板路，站在茶楼对面的路牙上，她目光穿过幽寂的街道，透过古味的茶楼大门，来到里面层层叠叠的木制楼梯上，她看到那个所谓的“导师”还在慢悠悠往楼上走，背后，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孩安静跟随……女孩背影美丽，如枝头上一朵干净的花。而楼梯楼梯的尽头，一个丑陋年老的男人满眼精光，摸着下巴笑着，满意等着……
陈十紫当街吐了出来，嘴角全是酸水，胃里翻江倒海，双眸早就浮满隐忍又痛恨的水雾，她拳头紧攥，指甲深深嵌进掌肉里，浑身发着抖。
一滴痛苦的泪水噗通咂去了青石板上。
冬末，天依旧灰蒙蒙一片，肆虐的北风自平地乍起，卷起行人衣裤，掠过30米远的巍峨神龛，卷上茶楼的翘角飞檐，直入云霄……瞬间，天上降下了无数冰寒，下雪了，下雨了，风如刮骨的刀子，天上的冷全都落去古老的青石板上，混着尖锐锋利的冰锥，根根迫不及待从陈十紫瞳孔往她身体里钻，钻进她大脑记忆最深处，然后高高在上冷笑、讥嘲、践踏她……
她迎着刺骨的寒风，快速从这片青石路上站起，呕吐感不时在喉头翻涌，她大步快走着，敞开的黑色皮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，皮料越来越黑，越来越新。
她一双漆黑呆滞的杏仁眼死死盯住灰沉的天空。
身后有恶鬼，她要比恶鬼还要恶！